莎士比亞筆下的

◎張衝

莎士比亞的兩部社會風情喜劇《馴悍記》與《溫莎的風流娘兒們》，乍一看情節，正好配成一對：前者是丈夫馴悍妻，後者是太太戲色男，還順便戲了一下家裡的醋男。把兩部戲放一塊，男女扯平。有人僅憑一部《馴悍記》就給莎士比亞套上“仇視女人者”的大帽子，恐怕是想偏了。

其實，這部喜劇至少一半的情節，還真讓人覺得莎士比亞的確寫盡人間婚嫁事。富商巴蒂斯塔為美貌恭謙的小女比央卡招婿，條件卻是得先有人娶走有“悍婦”惡名、顏值似乎也不太高的大姑娘卡特琳娜（凱特），眾多前來求婚的人望而卻步。這時來了個富少彼得魯喬，他聲稱只要有錢，美醜無所謂，悍婦脾氣更不在話下。與凱特剛一見面，話題就是兩人各有多少財產，婚後生活如何安排，甚至連立遺囑分財產的事情都已經擺上了桌，儼然是要籤“婚前協議”的架勢。看到這裡，觀眾一定覺得莎士比亞還真懂當今的做派：愛與情還不知道有幾分，先把錢財的事情談妥。

再往下看去，輪到為小女選婿，待價而沽的老爸看著爭先恐後擠來的幾位公子哥，他們一個個爭著炫富、搶著出價，甚至不惜哄擡虛高的價位，心裡卻連連後悔，對方真答應了該怎麼兌付，讓人恍惚中覺得是不是走進了拍賣行。這樣的場景，其社會風俗諷刺的喜劇效果，恐怕對當今的觀眾尤為直接。

問題出在凱特的“悍婦”之名和彼得魯喬“馴悍”的那幾場戲。凱特以“悍”出名，因為她不具備當時男人心目中理想妻子的標準之一：恭謙，或曰順從。衝她頤指氣使的人她向來以牙還牙，針尖麥芒，甚至還說出了“女人若沒有抵抗（男人）的意志，那一定會被當成白痴”這樣的話。不過，稍微注意一下細節就會發現，莎士比亞在寫兩位姑娘時並未走極端，即使是淑女典範比央卡，對來自男性的說教也並非完全逆來順受，長者教訓說淑女該浸潤於詩書琴畫中，她不耐煩地迴應道：“你們說也白說，因為那是我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可不會按別人規定的行事，只憑自己內心的喜歡。”不也是一位相當有主見、有獨立個性的女孩子嗎？

當然，被塑造成“悍婦”的凱特不加“馴化”便做不得妻子。於是，彼得魯喬設計，先用一大堆“美女”稱呼讓她心理上猝不及防，隨後找出各種藉口，強行撤下滿桌飯菜，將其置於飢腸轆轆之境；再趁她身心俱疲時顛倒是非，指鹿為馬，讓凱特像被催眠了一樣隨聲附和，指日為月，呼俊為醜，稱老為幼；最後，給了她一大段女德訓誡，迫使她“自願”把丈夫稱為“主公”、“國王”、“總管”、“生命”、“守護”、“頭腦”、“君主”。值得一提的是，此刻去讀一下《威尼斯商人》裡鮑西亞被選中後對巴薩尼奧的那段話，簡直異曲同工。那冰雪聰明的鮑西亞，一旦做妻子，不僅把自己的家產全數歸了丈夫，甚至還把自己的智商徹底貶了一下，大有不卑不順不成妻的味道。

不過，這樣的橋段，這樣的臺詞，當今的姑娘或妻子會樂意嗎？當今的小夥或丈夫敢開心嗎？現在的觀眾，經過幾十年婦女解放運動和女性主義的薰陶，對這樣的劇情肯定感覺不爽。因此，這出“政治不正確”的戲若不做改動，是斷然無法在當代舞臺上演出的。有人覺得光刪改戲裡男性強權的橋段和臺詞還不夠，索性把劇情人物來了個大對換：夫馴妻成了妻馴夫，非讓一撥觀眾看著原先的悍夫被妻子馴得服服帖帖唯唯諾諾而樂不可支，方才解氣。

我們不必過於認真。一來，戲裡的衝突無非是口角之爭，君子動口未動手，更沒有傷害，把一出喜劇過度上綱上線，就不好笑了。說實話，如果不把男女主人公之間的關係想成水火不容，這齣戲還是笑點多多的；第二，看戲本來就是“自願放下一切疑惑”的經驗，誰要想把臺上的事情等同實際生活或搬到實際生活中去，那多少得活該自己倒黴了。再說，你能肯定戲裡這對男女活寶不是表面的針尖麥芒心裡早已相互有意了？雖然這樣的情節在莎士比亞後來的《無事生非》中更為成熟，但若能把《馴悍記》中的彼得魯喬和凱特設想為早已相互有意的一對歡喜冤家，恐怕很多對劇情“不合邏輯”、“胡編亂湊”的疑問可以得到解釋了。

如果有可能，倒應該在演完《馴悍記》後接著演一場《溫莎的風流娘兒們》，讓剛剛因凱特被“馴服”而憤憤不平的人們看一看聰明女子如何捉弄自以為是的花心男和吃醋男。當然，戲裡的花心男不是別人，正是在《亨利四世》系列中那個讓人忍俊不禁的死胖子福斯塔夫，沒有他，幾本歷史劇恐怕難逃被人冷落的下場，而他之所以下了戰場上情場，部分原因可能還是他深得當朝女王的喜愛，不忍他在《亨利五世》中“被去世”，下令劇團為福斯塔夫寫一出純粹的喜劇。於是，莎士比亞就讓他繼續發揮福斯塔夫式的自信或厚顏，認定天下女子都為他瘋狂，認定溫莎城堡裡的福德太太對他一往情深，卻不知自己被福德太太當作教訓丈夫的工具，狠狠耍了三兩回：他自詡偷情老手，卻掉入圈套。剛準備向福德太太調情，被告知福德怒氣衝衝已到家門口，倉皇中，一次被塞在洗衣筐裡倒進泰晤士河；一次扮老巫婆被福德狠敲了幾棍子；最後還在林間狂歡時讓大人小孩一頓猛戳猛打。那個好吃醋的丈夫福德，也兩次被妻子耍弄，自以為是捉姦拿雙，沒想到次次撲空，只得向妻子連連陪上不是。

《溫莎的風流娘兒們》其實還有一條副線，常常被福斯塔夫的情節遮掉了。那就是佩吉夫婦的姑娘安妮與小夥子範頓的愛情。佩吉夫婦各憑自己的價值標準為女兒選定對象，還向對方保證一定把女兒嫁給他，可是到頭來，自說自話的父母被女兒耍了一把，安妮趁化裝舞會之機溜出去和自己心儀的範頓終成眷屬。臨近劇終，小夥子面對丈母孃說了幾句話：“您要嫁她的法子會讓她終身蒙羞，因為那裡邊半點愛都沒有……別說她蒙您，她並未使計謀，不孝順，她只是想逃避強迫結婚後無數個天理不容的苦難時刻。”這些話，應該是衝著在劇場裡坐著站著的各位觀眾講的。不過，真的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啊，莎士比亞的話，從英國講到世界，從四百年前講到今天，不為所動的依然不在少數，安妮和範頓的故事依然時時發生。這是人性情使然，無論古今中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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