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和她的抑鬱症

電影《我的丈夫得了抑鬱症》劇照

此時的悉尼應該是凌晨四點多，凌睿給我打視頻電話。視頻那頭黑漆漆的，只有一丁點微弱的光。我看到凌睿縮成小小的一團，背景是土黃色的木板。

我猜她一定又把燈關了，躲在衣櫃裡。

―“喬任樑死了，粉絲建議他入駐上海蠟像館，被婉拒了”。―“嗯，我知道”。

―“張國榮死之前說了‘我一生沒做過壞事，為何這樣’”？―“我知道的，寶貝”。

我的聲音輕輕柔柔，像飄落在地的羽毛，想告訴她我都明白。她的臉色看起來比前幾天要更蒼白一些，眼淚又開始悄無聲息地流淌下來。

距離凌瑞確診抑鬱症，已經一個秋天過去了。5月底，她的情緒開始陷入一個低谷。無論我手邊在做什麼事，吃飯喝水睡覺甚至是上廁所時，我都能接到她的電話。

“我好難熬，覺得生活沒有指望，藥也白吃了，特別心灰意冷”。

她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去做任何一件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情緒崩潰，大部分時間眼睛呆滯無神，夜裡需要關上燈躲在衣櫃裡。吃了藥她開始昏睡，除了我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

嚴重的時候，她會傷害自己。在房間裡上躥下跳，拿頭去撞桌子的一角，站在窗戶邊會想縱身而下。一旦冷靜下來，她便開始咕咚咕咚大口往自己口中灌酒，酒水入喉的時候我又聽見她在哭。她說我放的音樂很難聽，說想要幹翻這個世界。

喬任樑的消息出來的時候，凌睿已經和父母去國外了。她說她看了許多報道：《關於抑鬱症你不得不知道的幾件事》，《為什麼我們會得抑鬱症？》《抑鬱症究竟有多可怕？》。每當看到這些報道的時候，她都會渾身發抖，咬牙切齒地說想殺人。也許很多人會覺得這股邪火來得莫名其妙，但沒人知道，這是一個抑鬱者患者對於自己情緒控制無能而散發出的一種憤恨和挫敗。

凌睿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早些日子看電影《七月與安生》，覺得她就是我的安生。但那個讓我引以為傲的自在如風的姑娘，如今正被抑鬱症迅速侵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和恐慌，但是又無能為力，只是一味和糟糕的生活方式相互纏鬥，不得脫身，乃至越陷越深。

我又想起網上報道的關於喬任樑的死法：用塑料袋矇住頭，慢慢窒息；想起張國榮從樓上縱身躍下；想起凌睿最喜歡的男演員賈宏聲......

抑鬱症是生活中一種常見的心理疾病，許多人曾飽受它的折磨，而且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去正視它並且接受治療。早些日子，柏邦妮寫過一篇名為《|情緒生病了，但這並不令人羞恥》的文章，文中著重分享了關於她得抑鬱症時期的一些經歷，以及她是如何一步一步克服情緒障礙走出來的。但世上大部分的人都不像邦妮那般好運，那般頑強。很多人都走了偏鋒。

看到凌睿的遭遇，我時常想起我的一位鄰居。在我記事的那一年，她才25歲。身材高挑，膚白貌美。每天清晨六點半我看著她穿著蕾絲內衣內褲在小路上跑步。10年如一日，一眨眼我都快成年了。身邊鄰居對她眾說紛紜，她的身材越跑越好，氣色也不差，但我感到她的精神一點點被一種莫須有的負面情緒所吞噬，直至枯竭。

她是高材生，和初戀男友北上，遭遇背叛，男友捲走了她在北京四年的存款，從此杳無音訊。這個故事聽起來確實有那麼幾分狗血，但感覺又和很多人的經歷有幾分類似。能讓人抑鬱的，大概最常見的就是情感上的困惑了。

所謂抑鬱，用科普的說法就是“心境障礙”。情緒悶悶不樂甚至悲痛欲絕，容易厭世和出現自殺行為。用大白話來說，不過就是我們的情緒生病了，它們被堵在一個小黑洞裡，始終找不到一個出口。

凌睿就是如此，酗酒的父親長期的家庭暴力使得她的成長環境十分混亂，一面害怕父愛一面又無比渴望父愛。成年後由於“厄勒克特拉”情結對比自己大12歲的已婚男人產生愛慕，被指為小三，度過了一段灰暗的時光。

事情的結果當然是那個已婚男人走了。原本就缺乏愛和安全感的凌睿，生活的確一下子失去了指望。

我記得最嚴重的時候她用指甲掐我的肩膀，不見到血毫不罷休，看到我痛苦的神色時，她便開始用頭去撞牆，如此反覆。

後來去看心理醫生，十次下來凌睿就徹底煩了。原本就抗拒對別人敞開內心的她始終無法平和地跟別人講述自己的經歷，好不容易跨出第一步，成效甚微。所以後來她每次去都要大哭大鬧一番。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抑鬱症不像別的生理類疾病，打針吃藥就能慢慢調理好。它是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和心力的，說出的每個字句，都是在跟自己搏鬥。

好在後來凌睿雖然還是很尖銳，但每次鬧騰完，她能食慾大震，好好吃一頓飯。然後又開始消沉下去。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最開始的一週三次到後來的一週一次，再到後來的半個月一次，凌睿的確說了許多話，醫生也有些樂觀起來。當然中間也有過一次反覆，凌睿把家裡的門窗全部密閉，吞食了大量安眠藥，家裡人發現的時候幾近昏迷。

凌睿媽媽被嚇壞了，送她去國外治療，強制住院治療。這一出遠門幾乎把她打回原型，她開始整夜整夜失眠，開始要在櫃子裡才能勉強睡著。每次給我打視頻電話，基本都是用被子蒙著頭，蜷縮在櫃子裡，勉強能看到一隻眼睛。

我們時常用一句老話來安慰別人，叫做“不戀過往，不懼未來”。但對於抑鬱症患者而言，是沒有任何心力去面對當下的生活的，也無力回首過去。她們疲憊、困頓、恐懼、甚至可怕。

在這其中至關重要的一點是，我們這些所謂的普通人，下意識把她們劃分到“異類”的行列，讓她們更加深刻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和別人是多麼的不一樣。這種觸覺讓她們將自己的情緒埋藏得更深，也變得更加煩悶不堪。

凌睿至今沒有完全康復，不善言辭，恐懼社交，除了我幾乎沒有朋友。我時常想起她戀愛時如少女一般的容顏。

人生是漫漫長河，如果說我們期待在河對岸等著著我們的是雨過天晴的好天氣。那麼她們呢，最好還要有一道彩虹才是啊。

今日作者

雜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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