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心理健康
中國疾控中心精神衛生中心2009年公佈的數據顯示,我國各類精神疾病患者人數達到1億人以上,其中成年人群精神障礙患病率達17.5%,重性精神病患人數已超過1600萬。一般人不瞭解他們的世界,也難以想象他們的世界。
他們就像迷途的羔羊,期待著有人為他們點亮一盞回家的路燈。而為他們點亮一盞燈,也就為我們自己照亮了回家的路……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何玲玲、張樂、黃筱

“我們都是木偶人,不會說話不會動,最後堅持三分鐘。”小時候玩“木偶人”遊戲,念著這句話,雲南女孩小欣(化名)總會禁不住笑出聲來。但在長大後的小欣看來,這句遊戲臺詞彷彿是真實生活給她開的一個莫大的玩笑。

她在日記裡哭訴道:“現在不論你怎麼刺激我,我都不會笑,也不會有絲毫愉悅感。”這位患有重度抑鬱症的姑娘絕望地說:“當你們繼續著每日的精彩生活時,我卻在等待‘最後三分鐘’的到來。”

“我迷路了,你在哪兒?”

困擾小欣的重度抑鬱症,是精神障礙類疾患中的一種。精神障礙,一個字面意義簡單、但內容複雜的醫學名詞,是指某個人的思維認知、情感情緒、行為意志等精神活動存在不同程度的紊亂或障礙,並嚴重影響到工作、學習、人際交往等社會功能的一種疾病或狀態。

多位精神衛生專家表示,我國重性精神障礙患病率維持在1%左右,常見精神障礙和心理衛生問題更有逐年增加之勢。

作為浙江省最大的精神病專科醫院,杭州市第七人民醫院2009年精神、心理諮詢、睡眠障礙三大科總門診人數為11.07萬,這個數字在5年後增加了1.4倍,還不包括其他新增精神障礙疾病相關科室的門診量。

精神障礙患者已不再是“稀有群體”。但公眾對它知之甚少,加上疾病的特殊性,發現確診難度大,大量患病人群被掩蓋。“精神病診斷沒有生物學標記,主要依靠醫生的判斷,根據量表評估或者經驗,確診需要時間,病人及家屬若對自己的情況認知有困難,對醫生沒有完全信任,質疑、拖延的情緒將直接影響病情控制。”杭州市第七人民醫院精神科主任湯劍平說。

“一開始,我只是睡不好覺、高興不起來、反應速度變慢。”今年50歲的抑鬱症患者童女士說,直到一年後長期的壞情緒讓身體不堪重負:經常胃痛、體重下降、嚴重偏頭疼。“我這才知道原來自己生病了。”她把神經內科、消化科、內分泌科、心內科的醫生都找了個遍,也查不出什麼問題,最後才想到去精神衛生科碰碰運氣。“這才找到了病因,像一個迷路的人,怎麼都找不到方向。”

據不完全統計,在北京一些大醫院的心內科病人中,40%的求醫者沒有器質性的心臟問題,其不適主要由心理問題引發;40%有一定的心臟問題,但和情緒有關;只有20%的患者患有器質性心臟疾病。“以抑鬱症患者為例,有90%的病人沒有就診;求診者中,又有80%的病人未在精神科,而被當做其他疾病治療,這直接導致中國的疾病篩查率僅有6%,遠低於實際情況。”北京大學第六醫院院長陸林說。

“感覺與世界沒有一點點連接”

“咚咚咚”,輕輕的幾下敲門聲後,18歲的寧波女孩小清(化名)走進精神心理科專家門診的診室,禮貌地跟主治醫生譚忠林問好。她穿著紅白搭配、復古式樣的棉麻布長裙,紅色繡花布鞋上的碎花圖案和衣服上的裝飾相配,連指甲也是精心修飾過的。

“最近感覺怎麼樣?”因為是複診病人,譚醫生的開場白就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樣。

“不是太好。”小清尷尬地聳聳肩,慢慢收起了進門時的微笑,變得有些緊張,她開始向醫生講訴最近兩週自己的心理變化和精神狀態:瘋狂花錢購物、打扮自己卻只能開心幾分鐘,看到視頻裡的小動物會冒出虐待它們的“邪惡”想法,站在窗前有想要跳下去的衝動……

她一邊描述一邊努力剋制情緒,一會兒扶頭,一會兒緊握椅子扶手,一會兒又雙手抱肘。在回憶這些行為時,她自己都覺得無法正視和原諒自己。

“醫生,請您救救我,我快要受不了了。”她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身體顫抖著,聲音中帶著哭腔,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不讓自己情緒崩潰,“我感覺自己就像是被全世界拋棄了。”

譚忠林耐心聽完講訴,為她安排了住院手續。“她被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住院更有利於病情控制。”僅靠服藥已經沒辦法控制小清的病情,譚忠林眉頭緊鎖,面露擔憂。

譚忠林是浙江抑鬱症治療專家,每週一次的專家門診,他總會“超量”接待。

在精神專科醫院工作20多年的他,一直在研究精神障礙患者的內心世界。“從輕度患者的睡眠困難、情緒低落到重度患者的死亡衝動、意志紊亂,病人承受著常人難以想象的煎熬。”譚忠林說,一些病人選擇以自殺終結,尋求解脫的同時也以此解脫被自己拖累的家人。

這樣的案例並不在少數。世衛組織2014年9月發佈的全球預防自殺報告顯示,每年有80多萬人死於自殺,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國家的自殺人數佔全球自殺人數的75%;每年自殺未遂人數是自殺死亡人數的許多倍。

“這是我的‘心魔’,也是你的‘心魔’”

“醫生,我的藥量是不是可以減一點?”“上週我把晚上吃的藥減了半顆。”“醫生,這藥還要吃多久,什麼時候才是頭?”

在精神心理門診室裡,不少病人和家屬為藥糾結。與此同時,根據病情發展狀態調整用藥,達到最對症、最有利也是考驗精神科醫生水平的一項重要標準。

譚忠林說,高血壓、糖尿病病人對服藥的依從度高,長期服藥甚至終身服藥,不會有太大心理負擔。但精神障礙患者往往對用藥時間和用量有“偏見”,甚至會擅自調整醫生的用藥建議。

“我覺得自己恢復正常、情緒穩定了,前幾天就把其中一種藥停了,但停藥後感覺又變差了。”現任一公司部門主管的陳軍(化名)有點沮喪後悔。

“精神障礙患者對自己患病有病恥感,認為一個人連自己的情緒、精神狀態都需要靠外界用藥來控制,是一件很沒面子的事情。”譚忠林表示。天天和這樣的病人打交道,他早已練出了好脾氣,耐心地安慰他,穩定他的情緒。

事實上,對正規治療和服用藥物的抵觸不是一個簡單的醫學問題,許多人在抵觸中失去了好轉的希望甚至生命,而社會對精神障礙患者的完全忽略或過度排斥,又加重了他們的病恥感。“‘精神障礙’成了病人自己的‘心魔’”,譚說,他們擔心社會歧視而選擇了隱瞞疾病,而疾病帶來的敏感,又讓他們覺得周遭充滿了有針對性的“不友好”。

“精神障礙”不僅是患者的“心魔”,一些過度放大精神障礙患者社會破壞性的報道,也使得談“精神障礙”色變,逐漸成為全社會的“心魔”。人們戴著有色眼鏡來看待這個群體,部分城市甚至出現抵制開設精神疾病門診,要求精神病醫院搬離市區等行為,這些行為加劇了社會排斥心理,也給精神障礙患者人為設置了重新融入社會的鴻溝。

“地獄歸來,請給我一個擁抱”

媒體人張進是一名重度抑鬱症患者,不過現在,他成了抑鬱症患者眼中的鬥士。他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心路歷程,放在網絡上與大眾分享,完成了從“自渡”“他渡”到“渡人”的蛻變。

然而大多數精神障礙患者很難做到如此坦誠地面對自己的疾病。雖然他們也希望堅定信心、自我救贖,但顯而易見,對抗精神疾病不是一個人的戰場,需要更多來自家人、朋友和社會的包容。

“精神障礙患者向親朋好友訴說心中的糾結,本身就是最好的發洩和疏導。”有專家表示說,發揮中國文化重視親情、強調宗親關係的特有優勢,對抗擊疾病或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家屬陪同,是各醫院精神科門診常能看到的場景。求診時,家屬們會幫助病人補充描述病情發展,也會向醫生交流請教,哪些行為有利於幫助病人儘早康復。

而醫院和醫生也在為患者們樹立信心、融入社會做最大的努力。北京回龍觀醫院在全國第一個去掉了精神病患者病房窗外的鐵柵欄。“換成特殊的防撞玻璃對病人心理恢復有好處。”院長楊甫德說。一些輕度精神障礙患者和處在恢復期的患者,則被有意識地引導參與一些社會活動,幫助他們邁出正常社交的步伐。

“從過去的厭惡、迴避、漠視,到今天的理解、同情和包容,全社會對精神病患者的認知正在不斷進步。”楊甫德表示。

許多精神專科醫生都提到,精神障礙並非不治之症,更多輕度障礙其實就是精神“感冒”,在醫學水平不斷提高的今天,有三分之一的人能徹底痊癒。

與此同時,在社會壓力增大,轉型焦慮遞增的今天,每個人都可能是精神障礙的“潛在患者”,包容瞭解精神障礙患者,從某種角度而言就是在包容自己、瞭解自己。

為他們點亮一盞燈,也為我們自己照亮了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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