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我們都被猥褻過……

年輕時，我們都被猥褻過……

by英格

"裸戀（exhibitionism）的現象似乎相當普遍，大多數的女子，在一生之中，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至少總有一兩次碰到不相識的男子故意在她們面前賣弄一下生殖器。"（《性心理學》，HavelockEllis著，潘光旦譯，2006年6月第1版，上海三聯書店出版）。

第一次讀這句話時，我已經三十幾歲，從國外讀完學位回國。這句話讓我熱淚盈眶。它解釋了我年少時的疼痛:幾乎每個年輕女孩，都曾經遭遇過不同程度的猥褻。這句話使我不再感到孤獨無助，它像一股巨大的波浪，沖刷著我內心多年恥感的堤壩。

1

十一歲的某個傍晚，我和我的夥伴們在星空下嬉戲。那是週末，我穿了條綠色的花裙子。我們玩得瘋狂至極，每個人都大汗淋漓。我的大汗讓自己看上去像個瘋丫頭，溼透的衣裙，勾畫出萌芽的曲線。

剛剛發育的兩個乳房如同小兔子，青澀自由，沒有鋼圈和棉布的桎梏。奔跑中的我，懷裡揣著這兩隻可愛的小兔子，他們隨著我身體的躍動上下跳動。所有發育中的女孩都羞於奔跑，因為兩隻兔子，因為肆無忌憚的自由。女孩們把手捂著胸口奔跑，像心痛一樣。可我沒有那樣，兩隻小兔子像剛從籠裡放出來，撒歡兒地跳動。

"你累嗎？"我的夥伴問我，

"你來回抓幾圈了,歇歇去。"我們在玩抓人遊戲，我跑得飛快，喘不上氣來。

"好吧。"我衝他們揮揮手，氣喘吁吁走向球場的邊緣。我渴極了。

我的童年是在大學家屬宿舍區度過的。大學裡的露天籃球場，是我童年嬉戲，打球，看電影的地方。每到天色漸暗，球場就會亮起一盞或幾盞燈來。那天晚上，球場只亮了一盞燈，整個球場很昏暗，只有路燈處是明亮的，其他地方被不夠分的光線拉得陰影長而模糊。橫穿一條沙石路就能有一個小賣部，那裡有汽水。我在昏暗的陰影裡獨自走向小賣部。

不遠處，一陣自行車的軲轆碾壓沙石,混合著車零件震顫的聲音，由遠而近。聲音從黑暗裡朝我的方向過來，越來越響。我本能地避開，身體往更深的陰影裡躲避，我避開了車，卻沒有避開車上的手。一雙手向我胸口狠狠地抓過來，並在我的乳頭處擰了一下。那雙手似老鷹的爪子，死死鉗著兩隻活蹦亂跳的兔子，兔子柔弱無辜地悲鳴。那雙手像支公堂上的令箭，在我的名字上畫上紅叉，把我釘到恥辱柱上。

"啊……"我尖叫起來，驚恐望向黑暗中手的主人。自行車軲轆依舊碾壓沙石，夾著零件震顫的聲音越來越遠，絕塵而去。我驚魂未定，難言的羞恥和難堪讓我跌倒在地上，失聲痛哭。夥伴們聽到我的叫聲，紛紛圍過來問我："怎麼了？"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一個勁兒地哭，心裡委屈難受到極點。那晚回家後，我瘋狂地洗澡，瘋狂地擦拭乳房。我覺得自己掉進了泥潭裡，只有在清水中浸泡和擦洗，才能讓身體和精神都乾淨起來。

第一次被猥褻的經歷留下了後遺症。我對自行車聲產生了條件反射，尤其在夜晚，迎面而來或從身後傳來的自行車聲音喚醒我驚恐的記憶。那車聲裡包含被碾壓的窒息，躡手躡腳的偷襲，下流的笑聲，和垂涎的口水，還有我被傷害後無法聲張的羞恥感。

此後，我年輕的生命開始遭遇和見證著五花八門的猥褻行為。男人們用醜惡的變態性行為不斷衝擊我對性，性慾，異性的個體經驗和感受，他們讓我飽受驚嚇之苦，也讓我隱約地慢慢懂得了性。

02

我的學校和我的家中間有一個公園。我和同學們每天都要穿過公園去學校。公園裡到處是一叢叢的樹和竹子。我的少女時期，上學和放學之路，是一條穿越魔窯之路，令人心驚膽顫。

一個溽暑的下午，我從午睡中醒來，迷迷瞪瞪地夾起課本回學校。我走到公園後門的入口，從土坡上往下看，不遠處的竹林叢裡有個白色身影。我心裡咯噔一下，又是那些噁心的男人躲在裡面脫褲子。

我手上的表已經指向2點20分，還有10分鐘就上課了，走還是不走？每次遇到這些男人躲在竹林裡，我和我的女同學們只有一個辦法，等。等男同學，男遊客或成年女人出現，然後跟隨他們往前走，竹林裡的人一旦看到其他人出現，馬上提起褲子佯裝遊客，或一溜煙消失不見。

但此時此刻，時間緊迫，輪不到我多想。這是上學的唯一一條路，我只能咬牙硬著頭皮往竹林方向走去。我想加快速度，以百米衝刺之勢飛奔過竹林。離竹林越來越近，那個白色身影越來越清晰。我害怕極了，身體發抖，手心出汗，心跳越來越快，腳卻不聽使喚，無法跑起來，心在不停地禱告:快出來一個人吧，快出來一個人吧，上帝啊，救救我。

白色身影離我越來越近，我只能躲著走。他把我逼到竹林邊小路的夾角，小路旁是一個陡峭的土坡，再逼我就要掉下去了。我漲紅了臉，把頭埋得低低的，彷彿做錯了什麼。我的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呼吸急促，就像一隻即將被擒獲的兔子，無可奈何，驚恐顫慄。我看著那雙黑色的皮鞋離我越來越近，我的天啊，他離我只有一米遠。我的心跳快得幾乎讓人暈過去。我不敢擡頭看，心裡不停對自己說：別怕，別怕，跑。可是無論我如何鼓勵自己，腿依舊沉重如泥，軟塌塌的，根本飛不起來。

這時，我聽到白色身影兩聲咳嗽，低沉的聲音似從地獄裡飄來："小姑娘，摸我一下。"他這一聲不要緊，我像打了一針雞血，發瘋地拔腿就跑，從白色身影旁邊竄過。我頭也不敢回，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上往學校跑，一刻也不敢停下來。白色身影終於被拋在了身後，我耳邊卻一直迴盪著他從遠處傳來的，惡魔般的笑聲。

我和我的女同學們都有過類似的經歷，我們不知道誰可以幫助我們，也不知道去哪裡申述。我們和父母說過，父母告訴我們，不要一個人上學。我們儘可能一起上學和放學，儘可能一起走，可是總有形單影隻的片刻。在孤身入虎穴的時候，我們只能企求上天保佑。那個小公園裡，喜歡裸露下體的男人不止一個，有時候我們會在路上碰到兩，三個這樣的人。他們埋伏在我們上學和放學的路邊，樹叢裡，看到年輕的女學生，就從隱祕處出來，裸露生殖器，用手撫摸生殖器，嘴裡衝我們叫喊：摸我，摸我。年輕的我們驚恐萬分，我們的驚恐極大滿足了他們的快感，他們在我們的驚嚇和慌亂中迎來高潮的噴射。

性心理學解釋，這些喜歡向年輕女孩裸露自己下體的男人，幾乎都是性格內向，怕羞膽小的人。他們在發育上存在品格幼稚的可能性，所以他們性衝動的力量是薄弱的，是頹敗的，他們並不敢真正觸碰猥褻的對方。他們只針對年輕女孩，從對方驚恐萬分的情緒裡，他們就獲得滿足，這足見他們微弱而煞費苦心的性快感，多麼卑微低下。

然而年輕時的我們，怎麼知道他們比我們更弱？怎麼知道他們並不敢實施強迫性的行為?沒人告訴我們怎麼保護自己，也沒有人來保護我們。我們的性知識，以精神傷害為代價，從一次次驚嚇中學會。

3

九十年代初，我讀高中。高二的夏天，我去廣州過暑假，住在小姨家裡。小姨是個非常愛做飯的女人，常常出入菜市場。我呆著無聊悶熱，就跟著小姨去市場買菜。

廣州菜市場最熱鬧的地方是賣海鮮的攤位。海鮮在罐裡，盆裡，水池子裡遊弋，人在攤前攤後吆喝，海鮮和人都生猛無比。那些將死未死的海鮮最能引起購買的轟動。商家對於遊動漸慢或者停止遊動的蝦蟹，和遊仰泳的魚，都降價出售。對於懂行的消費者來說，買到減價的瀕死貨色，是最划算的買賣，因為快死或剛死的海鮮仍然保持肉質的鮮嫩。

"買了，買了啊，遊仰泳的鯧魚了啊，便宜了，便宜了!"有人用高音喇叭吆喝，頓時，人群像黑暗裡的魚群見了光一樣，紛紛湧過去。小姨也不例外。她聽見減價的吆喝，就變成沒頭的蒼蠅，亂撞一氣。小姨去搶魚前，把手裡的菜遞給我，讓我站在人群外等候，無奈搶魚的人太多，我被推搡著，裹挾著進了人群。

我伸長脖子盯著小姨，看她搶魚的樣子，絲毫沒注意身後一直貼著我屁股的一團東西。我手上拎著菜，眼睛只朝前看，周圍人群亂哄哄。突然，我覺得脖子後面滴下了點什麼，扭頭一看，看到一張慾望飽脹的臉，比我高一個頭，緊緊貼著我的後背。那點東西，是從他嘴裡流出來的口水。我頓時噁心得要吐出來。這張慾望之臉通紅冒汗，臉上的粉刺在肉中明晃晃的如星星點綴。他看見我回頭，急忙轉身，轉身的剎那，我聽到有人尖叫："色狼啊!"

那人動作敏捷，三步並兩步，從魚攤和魚攤之間的夾縫裡鑽了出去。我還沒有緩過神來，又聽到有人叫起來："小姑娘，你的裙子,你的裙子。"我慌了神，不知道自己的裙子怎麼了，兩隻手都拎著菜，騰不出手來，一時間手足無措。這時小姨從人群中擠出來，手裡拎著兩條鯧魚，正準備興高采烈地向我炫耀，一見我的裙子，臉色大變，

"我的天啊，你後面這是什麼啊？"

我慌忙把菜遞給小姨，伸手摸一下自己的屁股，一股黏糊糊，熱烘烘的液體粘在我手上。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到周圍賣魚的人曖昧地交頭接耳。小姨大叫了一聲：

"操，這他媽誰幹的?在這發生這樣的事，你看到是誰了嗎？"

對於小姨衝我的嚷嚷，我茫然不知所措：

"剛才，有個男人貼著我，口水流到我脖子上，我一回頭，他就跑了。"

小姨問魚攤的老闆要了一卷衛生紙，讓我站在角落把裙子後面那灘像口痰一樣的東西擦去。我邊擦邊聽別人議論，

"真噁心，怎麼在這做這樣的事。"

"真是遭雷劈啊，對一個小女孩這樣做。"

"小女孩?你看看她的胸，都熟透了吧？要不怎麼招惹男人往她身上射，又沒見射別人？"

我在眾人的議論中被小姨拖拽回家。

當我明白髮生了什麼，羞愧得無地自容。這讓我幾天都噁心得吃不下飯。那條裙子被我扔進了垃圾桶，它像那張通紅冒汗，長著粉刺的臉，時刻提醒我什麼叫"恥辱"。而且，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責備我的聲音。我是受害者，無論我長得高矮胖瘦，美貌還是醜陋，怎麼就成了我"招惹"男人了呢？我長成自己，何罪之有？

4

翻開這些傷疤，只覺得疼痛。這些傷疤裡除了痛，還有很多困惑。為什麼會有這樣變態的性行為，它產生的生理和心理原因是什麼？我為什麼有如此沉重的恥感，我又沒做錯什麼？我們應該如何保護自己?除了學習防止性侵害的知識，我們對於性是否還要了解更多？我們該如何看待那些和自己不同，但沒有對我們造成傷害的性行為？

十年前，我回國不久，便和國內知名的性學家設計和推廣青少年性心理和性教育課程。為了推廣課程，我打了不下2000個電話，結果沒有一個教育機構願意購買課程。直到五年之後才有起色。這五年間，媒體報道了多起兒童被性侵事件，這讓家長如驚弓之鳥。教育界這時才慌了神一樣引入性教育課程。

然而，性教育並不僅僅是教育孩子如何防止性侵害，更重要的是建立正確，平等，包容，和尊重的性理念。我們國家目前的性教育理念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頒佈的性教育指導綱要之間，仍然存在很大的差距。理念的教育是所有教育中最難的，但也是最有意義和最具有革命性的。每一個社會的進步離不開革命性，顛覆性的理念，只是，我不希望，這些理念要以孩子的犧牲作為推動的代價。

我覺得我還是幸運的，不停地被猥褻，卻從未被性侵。這話聽著既諷刺又悲涼。英國性學家HavelockEllis說過：一個人的性是什麼，這個人就是什麼。在這個追求個性，彰顯自我的時代，我們真的瞭解自己嗎？如果缺乏真正意義上的性教育。

僅以此文，獻給那些為中國性教育付出努力，承擔質疑，仍然堅持不懈的人們。

作者：英格

責編：邱邱

版權為有故事的人所有，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閱讀原文”

或長按識別下方二維碼

注：此資訊源于網路收集，如有健康問題請及時咨詢專業醫生。

相關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