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上海的天氣開始進入癲狂期，轉眼從春天變為夏天，又從夏天跳回冬天。我突然有點不知所措，這本不應該是春意盎然的四月嗎?
如同每一個母親在初孕時所滿載的期待：我的小天使一定聰明、漂亮又健康。但是，一旦這樣的夢想受到衝擊，你能否接受哪怕一點點的可能性：萬一他並不那麼完美?十幾年前有個孕婦問我早孕時拍過張X光片，吃了一些抗生素要不要緊，我說沒關係，她還是毅然決然地做了人流，理由是隻想孕育一個質量高的孩子。結果，花了十年的時光她終於再次受孕，已經是41歲的高齡準媽媽，儘管這次面臨更多的問題，但她已學會不再糾結。有時候孩子來了可我們真的還來不及準備好，殊不知最好的時機就是他終於來了，只是他而不是隨便哪一個孩子。
對待未知的危險尚且懷疑，面對已知風險的選擇則更需要勇氣。有一三口之家過著安逸的生活，兒子被寵壞，爸爸也難有激情跨越事業的平臺期。媽媽決定再生一個寶寶，只是為了給兒子做個伴。唐氏篩查高危，做了羊水穿刺，結果出來不是擔心已久的唐氏，而是另一種不那麼常見的染色體異常。她面臨兩種選擇：引產或是撫養一個智力中下、生育有障礙的女孩。摸著已經有活潑胎動的六月寶寶，她選擇了留下，寶寶既然不完美，那麼就重新學習去做個完美的母親。可愛妹妹出生後，哥哥開始變得懂事，他把一切都讓給妹妹，處處表現得象小男子漢。而爸爸，突然間重獲動力找尋到了事業奮鬥的方向。不完美的寶寶卻在不曾設想的軌道上改變了一家人的生活。感恩上天饋贈的禮物，帶來的不止是一個新生命，而是無數個新的起點。
有一天來了一個棘手的病人，懷孕27周試管嬰兒的媽媽，出現胸悶氣急，送到醫院檢查，發現血壓很高，心率快，手指發青，是個重度子癇前期伴發早期心衰的病人。這樣的危重病人，需要在控制病情後儘快終止妊娠，否則隨時會有生命危險。經過初步治療後，心衰的症狀很快得到了控制，和孩子爸爸談話，我們做兩手準備：一邊積極控制媽媽的病情，一邊促進胎兒的成熟，爭取療程結束再行剖宮產術;如果母兒病情惡化則隨時手術。爸爸問能保證孩子不發生腦癱嗎?不能!他提出了放棄搶救胎兒。可是子癇前期是容易再次發生的疾病，隨著年齡的升高，以後再懷孕的風險無疑是更高的。如果選擇放棄，就要立即行剖宮產術。反覆的談話、再溝通，我們知道一旦媽媽的病情突變我們將承擔延遲手術的責任，但是誰都不願意輕易放棄。雖然27周常規上還是稱為流產兒，但近年來的醫學發展已經使搶救成功成為可能。而腦癱，先天和宮內感染的因素佔了絕大多數，但確實誰也不能給予保證。
還好媽媽的堅持終於使寶寶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次日下午，寶寶出生了。比預料的情況更好，雖然出生體重只有700多克，但哇哇的啼哭聲宣告著她的平安降臨。我們隔著轉運暖箱和寶寶打招呼：嗨，小東西，要爭氣啊，要很努力很努力滴活下去啊!寶寶也許聽到了大家的鼓勵，確實很爭氣，一路闖關，活潑潑滴長大起來。而媽媽，在產後不久併發圍產期心肌病，她已經沒有再次懷孕的機會了。我想以後無數次媽媽抱著寶寶回想那煎熬的一刻，都會感嘆：終於等到你，還好沒放棄。
我曾經在美國一個胎兒醫學中心學習過，每天要參加多學科的諮詢會診，聽一群專家向家屬分析一個個異常胎兒的未來。除了醫學專家，還有社會工作者，評估在經濟和時間上的付出和可能得到的幫助。主持的母胎醫學專家有著動人的聲音，有時提供給患者和家屬有效可行的治療方案，有時也會遺憾說明醫學的無力。當他說到孩子降生時請全家人一起過來，抱著他，讓他感受這個世界的溫暖然後帶著滿足離開。當他說每個人生命的長度是不同的，有些人生命很短暫，但這也是一場人生的時候，我總要仰起臉，不讓別人發現我溢位的淚水。這家醫院的主頁上很驕傲地寫著：我們給50多個殘障人士提供了就業機會。所以每天，在飯廳看到憨憨笑臉的服務生等著你一拿起盤子就衝上來擦桌子，或是霍金一般坐在輪椅裡的送報員會主動擋住電梯門讓你先過，就覺得他們和自己毫無不同，就覺得生活真的好幸福。
這是一個薄情的時代，是缺乏信仰的時代，我知道在已經艱苦的謀生下撫養一個不完美孩子的壓力，也知道這個社會還沒有準備好寬容的態度和完善的體制來接納這種壓力。可是今年我遇到過生了兩個腦癱兒的母親來生第三胎，面對看了病史就差點淚奔的我，她卻輕描淡寫地說自己的孩子都很乖，當然要親自帶大他們。所以我們依然不缺乏深情，依然不缺乏希望。如果可能，請把沒有證據已經造成損害的寶寶留下來;如果可能，請把有矯正機會的寶寶留下來;如果可能。。。。。。因為他們，是如此渴望在這個薄情的世界裡深情地活下去。
今天下午走在飄舞梧桐飛絮的街頭，過敏又惹得我喉頭髮緊、涕泗橫流。想到多年前媽媽懷我的時候整整吐了九個月，到分娩時只有70斤的體重，還從樓梯上滾落兩次出血，謝謝你始終沒有放棄我。活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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